香港話劇團的《半桶水》由許晉邦編劇、盧宜敬執導,故事講述四名「洋人」在各自的領域憑「半桶水」技藝勉強維持生活。四人為記念情誼滴血為盟,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但畫家莫蘭特卻在儀式後當場斃命,其餘三人深恐誓言成真紛紛尋求解決方法。過程中三人在餘下的時間回溯過去,引伸對藝術、生命、人生追求的思考。此劇先於2024年在香港話劇團的上環黑盒劇場上演,獲得多個提名及奬項,不止編劇獲得香港小劇場奬、香港舞台劇獎的最佳劇本奬項((IATC(HK)劇評人獎則獲年度劇本提名),導演方面更屬「大滿貫」,得到香港小劇場獎、香港舞台劇獎及IATC(HK)劇評人獎最佳/年度導演奬。演員方面,四個演員也在不同奬項計劃得到多個提名,包括高翰文及蔡溥泰憑此劇獲提名IATC(HK)劇評人獎年度演員獎;歐陽駿獲提名香港小劇場最佳男主角;潘泰銘獲提名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男主角 (喜劇/鬧劇)。這樣一個得奬作品,觀眾在重演時不免會提高期望;但團隊卻不直接重演原版,而是按導演所言,「創作演出調度幾乎經歷了全面改動」、「這並不是『重演』,而是一次全新的“Revival”,是《半桶水》2.0」,務求以「一個新面貌面對更多觀眾。」(註)。筆者錯過了首次演出,不知道這個2.0版本實際改動多少。在此以看這個「Revival」版本的經驗,結合網上有關首次演出的描述,來談一下這個2.0版本。(如有關首次演出的表述有誤,請不吝𧶽教)
《半桶水》文本在四位洋人結拜的故事之內,嵌入了一個「三隻小豬」的故事,講述豺狼殺死大豬、二豬後,向三豬開出條件,請牠為自己建屋以饒牠一命,以此昇華人是否要為生存犧牲原則的討論,是一個「戲中戲」的結構。這次屯門大會堂文娛廳的演出,似乎再外加了一重敘事結構:開場時字幕打出這次是第99稿,表示正有一名編劇角色(或者就是作家這名角色),為大家呈現他99稿的故事,而作家和他的三個同伴就在演出這個故事。這個簡單的設置讓四位洋人的故事變成「內結構」、是編劇的創作內容,也是編劇創作過程的體現。其實根據場刊中編劇的導賞文章〈《半桶水》的水從何而來〉,這個設計是有其道理:據編劇自白,劇中的四名角色其實是他分裂的自我——「技藝生疏的畫家」、「無人問津的商人」、「平平無奇的廚子」及「一塌糊塗的作家」。編劇將他「半桶水」的經歷寫成故事,讓《半桶水》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他的自傳。此外,這個「99稿」的外結構讓原本的「戲中戲」變成「戲中戲中戲」的結構,其實也讓演出的某些處理變得更為合理。其一是劇場的「扮演」性,劇中四個角色講「唔正」的廣東話,除了好笑之外,其實也象徵「扮洋人」,所以要有一個框架合理化這種角色扮演。其實角色不是全場都用這種腔調說話的,在覆述中國人的「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時,角色反而講較純正的廣東話;講至激動之處時,劇中角色似乎又會忘卻他們在「扮演」而以較純正的廣東話流露真情。雖然這個外框架稍為拉開了觀眾和劇中四位洋人的距離,感知變成觀看角色扮演四位洋人而或者較難共感四位洋人的悲慘遭遇,但這個設計延伸出一位編劇(或作家)的角色,讓他能真實地和觀眾分享他的創作困惑,讓文本意義變得更豐富深厚。
另外肉眼可見的改動,是這個版本一改以布塑造而成的「布屋」背景,改為旅行劇團或巡迴演出常見的移動式組合裝置佈景。演員出場前舞台上空無一物,開場後演員拖出箱子,從箱子中變出門、桌椅及各種道具例如玩偶、收音機,這個裝置式背景可以拆卸置換及拿出道具,例如將一塊塊木版拆下來充當畫家的畫作、演員瞬間在箱子中拿出結拜用的道具如杯等。這種移動式的裝置佈景雖然未能如前次演出的布條房屋般,整體塑造一種破舊窮困的視覺美學;也未能如前作般讓布條漸次撕下最後露出背景,從背景變化體現劇情的漸次推進(如角色一個個死去),但這次演出的移動式裝置佈景也倒不失為一個實務設計。是此演出不限於香港,更是佛山、上海、北京及廣州的四地巡迴演出,而是此香港站的屯門大會堂文娛廳,其實也不是香港話劇團常用的劇場。使用移動式裝置佈景可以減省裝卸佈景的工夫,也能較易在不同的劇院套用相同的設計,減低場地對呈現舞台設計的限制。另一方面,這種裝置在這個文本也有其邏輯:如前所述,這個故事有一個「戲中戲」的結構,劇中飾演作家的角色似是和他的三個同伴排演一齣他創作的戲——一個在「偽」文藝復興時代四名「洋人」稱兄道弟的戲,因此作為演員他們自己搭建舞台也相當合理,也表現旅行劇團那種從稀缺資源變出舞台、即使再窮也要讓演出繼續的特色。而這個佈景可以置換成劇中三隻小豬的演出,變換為另一劇的舞台,足證這種組合裝置的彈性。而劇中將木板逐塊拆下的安排,和前作將布條撕下也算有異曲同工之妙。總的而言,雖然此作的佈景未及前作般具意境,但也是一個富涵意又實務的設計。
首次黑盒劇場的《半桶水》的結局甚具戲劇性,在不少網上文章也有談及。作家在天花終於找到漏水的根源,一桶水倒下將作家淋濕。這個結尾在2.0的版本卻未有重現,代之的是劇末舞台後方的布幕一瞬倒下,露出後方的牆身以及用來休息的坐椅及雜物等。導演在2.0版本放棄具像化「半桶水」,讓「半桶水」有更大的詮釋空間。「半桶水」有「學藝不精」、「一知半解」的通俗解法,這個語意符合劇中四名角色的設計,他們只有不成熟的技藝、做事半途而廢,但原版末段將「半桶水」傾下,戲劇感十足,但可能會讓人疑問是否稍為偏離了這個「半桶水」的意思。當然,觀眾也可以結合末段「我放棄啦」這句台詞,解讀為劇中作家終於放棄他的創作,將他原有的水(知識、才華)傾倒放棄,但這種解釋讓結局較負面消極。其實,這句「我放棄啦」可以有更多解讀,導演在演後座談提到這句台詞是開放性的、觀眾可以有自己的解讀;而同場編劇指這句也可以解作我「放棄放棄」,即堅持不放棄的意思。此外,結合是此2.0版本的戲中戲設定,也可以解釋為作家放棄追求完美,勇敢呈現他修訂99次的作品;亦可以結合劇中的金句來理解,「當你很喜歡一樣東西,你便要花一輩子時間去學習放棄」,暗表對喜歡事物深刻的迷戀以致無法放手,放棄「學習放棄」,倒有魯迅「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以否定講肯定的味道。導演在2.0版本選擇不具像化「半桶水」,讓「半桶水」精神以及結尾產生更大解讀空間,留有餘韻,也不無道理。
《半桶水》的導演盧宜敬除了是導演外,他也寫戲劇評論,筆者認知中他是一個很「計算」的創作者,擅於運用有限資源構建出「有效」的呈現。憑此作獲得大滿貫導演奬的他卻選擇和編劇許晉邦將滿滿的「一桶水」倒走,注入新元素讓《半桶水》的故事有不一樣的呈現,顯示藝術家的追求和野心。雖然難免有觀眾覺得新不如舊、而筆者的確有機會也想看首次演出的版本,但這種將滿桶水倒走、追求創新的勇氣也應該值得肯定,「放棄完美」的2.0版本或者是對「半桶水精神」的最佳詮釋。
註:見香港話劇團〈「半桶水」的藝術 能否打破半天吊的宿命?〉(來源:香港話劇團)
劇名:《半桶水》
劇團:香港話劇團
日期︰2025年11月15日 下午三時
地點:屯門大會堂文娛廳
場刊︰連結
圖片來源:香港話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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