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之時,仍然不肯定是此《對手戲》(The Two-Character Play)的讀劇是否日出前劇場在大埔藝術中心504室Central Perk Studio的最後一個演出。在演出的宣傳中,提到「三年租約將至……想與大家分享一個五年前講過的故事」。在演後談中,提到這個《對手戲》其實始於導演嚴頴欣在香港演藝學院的畢業作品,當時演員為現時成員董朗生、黃瑤及歐啓發,只是當時因疫情緣故,這齣「對手戲」未有作公開演出,但這個演出可算是讓日出前劇場的成員相遇相知、甚至日後埋班組團的契機。《對手戲》是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於1973年的作品,威廉斯曾獲得普利茲戲劇獎、紐約戲劇評論奬及東尼奬,既然出自得奬編劇,《對手戲》劇本確有深度,可咀嚼玩味的地方不少,但此文不「以戲論戲」,而是分享這個日出前劇場版本的《對手戲》讀劇,如何和「現實」呼應,構成更豐富、更獨特的觀劇體驗。
首先是劇團成員的離去或不在場,渲染一種剩下二人相依為命、從孤獨而產生的親密感。在《對手戲》中,第一場景是演出開場前的15分鐘,劇團編導演的弟弟Felice(歐啓發 飾)和過氣影后姐姐Clara(嚴頴欣 飾)在後台準備演出,二人為債務、演出後的住宿、演出安排而糾纏不休,中途獲悉團員包括監製留信「集體走佬」,二人因而要兼燈光控制等幕後工作;到演出完結後二人更被遺忘,遭反鎖在後台。結合中段疑幻的舞台演出——一對姊弟或因故或因病將自己困在家中,即使糧食將耗盡也無法踏出家門,戲中和戲外的情節皆強化了這種被世界遺棄的孤獨感。而這種被遺忘的孤獨感,卻反襯出姊弟二人相濡以沫的親密感,他們縱然有很多爭執,但他們同生共死,相信劇末一人若真的開槍,終局另一人也大概會自盡,有種「没有對方自己也活不了下去」的感覺。回到現實,日出前劇場的成員當然不是退團剩下演出的兩人,而其他成員也有協助這次演出,但自創團起,每次演出人數也確是向下遞減的,由創團演出《接近日出前一刻》的一導演加四演員,到《真心有L病》的一導演兼演員加三演員,到《我們都一樣》的一導演加三演員,到《對手戲》的一導演兼演員加一演員。話說日出前劇場的成員都很有「市場」,經常看到成員參與不同劇團的演出甚至暫時成為別團駐團成員,這對累積演出經驗是件好事,但或者也會因此令劇團不常齊人。(可能是)大埔藝術中心504室的最後一個演出,由兩人擔綱演出,確有種「只剩兩人了」的無形感概及孤獨感,和《對手戲》中的團隊離開有種無形的契合,正如演出開始前兩名成員擁抱,和劇中姊弟相依為命的親密感也互相呼應。
《對手戲》有一個戲中戲的結構,演出場景有兩個,第一及第三幕是Felice及Clara演出劇場的後台,而第二幕是劇中兩姊弟的家,而此處也是他們的父親殺死母親的地方,在慘劇發生後他們無法離開這棟房子。文本對這兩個場景的設計,似是將家及劇場作某一具意義的聯想——Clara在劇中如此說,「如果呢度(劇場)係我屋企,我會一把火燒咗佢。」,呈現一種對劇場、對家的強烈情緒,是深刻的恨也是深刻的依戀,不想留下但無法離開。例如Clara並不想繼續如此卑微的巡迴演出但為生計又不得不這樣做,最後困在後台欲結束一切。劇內,兩姊弟其實是想走出家門,但又懼怕別人的眼光。和現實奇妙的對應,是日出前劇場這個演出場地Central Perk Studio,是演出地方但也是成員排練的地方,有很多他們生活的痕跡而劇組亦没有刻意掩飾收捨,例如咖啡機、威士忌等,甚至擺放之前演出的道具「真善美」牌匾,讓觀眾感受到這裡有生活的氣息,是成員們的「家」。在燈光處理上,這個場地其實有條件將燈聚焦在演出上(例如在《真心有L病》的讀劇),但很多時候都是將燈全開,讓室內的物件可以清楚看到,又可以模糊觀眾位置和演出區的區隔,讓觀眾投入這種「擬家」的生活感。即使是裝扮,例如Clara以髪卷來模擬頭飾,將生活用品比擬作舞台服飾等,也是有趣地因資源匱乏不得不信手拈來的處理,化為具意義的、「家」和劇場的重疊,而這種重疊恰好呼應《對手戲》中劇場和家的聯繫。甚至文本中對家及劇場呈現的「又愛又恨」,在現實生活也是不難理解的——例如對工作場所(如演員的排練場所),由於待的時間長以致產生親密感,同時又會厭倦這種為生活而必須共存的親密性。
劇中弟弟Felice和姐姐Clara為生計到偏遠的劇場演出,中間二人自編自導自演一場演出——一對姊弟因家中倫常慘劇而自困家中、糧食耗盡的慘況,他們不想卻又不得不離家購買食物,二人陷入某種妄想迫害症。劇中姊弟的境況其實對應劇外Felice及Clara的處境——姊弟財務緊絀,無法負擔酒店費用,陷入飢寒交迫,而Felice和Clara的心理狀況顯然不穩定甚至有自毁傾向。劇中的家對應劇外的劇場,他們走不出劇中的家,也被劇外的劇場困著,令劇外的他們和劇內的他們皆呈現某種困著、無法逃離、壓迫的精神狀態。但終局他們望到窗外的雙頭向日葵,向日葵的花語其一是「向陽而生」,表達希望,為這個劇留下較正面的想像空間,劇內劇外姊弟二人有望走出困境。回到現實,是此演出有一個不罕見但在日出前劇場演出不常見的安排,就是劇團預早電郵觀眾,指明「為確保演出質素,是次演出的遲到觀眾將不可進場」。看畢全劇,能理解這個安排的心意——在演出開始後,這個演出場地504室必須保持關閉狀態,這樣可以有效營造空間的圍困(觀眾也不能離開),呼應劇中兩段「被困」的劇情,這樣能讓劇末「走出去」的涵意得到更大發揮。冒昧自行「延伸」一下此處對應現實的閱讀:日出前劇場(可能)要離開大埔藝術中心504室,到更正規的表演場地(24/10至1/11將在賽馬會黑盒劇場上演《真心有L病》),也是從一個舒適區「走出去」的狀況,劇團要承擔更大的經濟風險但能帶來更多機會,呈現不一樣的舞台。如此看來,在臨別之際憑此演出寄情傳意,標誌終點也是起點,真是個巧妙的呼應。
劇團命名「日出前劇場」,不否定黑夜,只是更堅信有「日出」的一刻,而寄望我們就在接近日出前的一刻。世情或未必如此,但抱有這種看見「雙頭向日葵」的希望,一定不是壞事。相信日出前劇場即使離開大埔藝術中心、在不同場地演出,一定能繼續為觀眾帶來温柔的故事,仿如一杯熱茶、一束暖光。
劇名:《對手戲》(The Two-Character Play)
劇團:日出前劇場
日期︰2025年8月 晚上八時
地點:大埔藝術中心504室Central Perk Studio
網站︰《對手戲》在ARTMATE的頁面
圖片來源:《對手戲》在Artmate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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