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有些諷刺，筆者是因為兩件比較不正面的消息，才知道香港演藝學院的「想不到戲劇節」。第一件是2024年在戲劇節公演前夕中止演出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第二件是去年戲劇節中有一套好評卻捲入疑似抄襲風波的《我地個星球》。翻查2021年對當時第一屆「想不到戲劇節」的報導，提到「它是學院和導師們給予這班年輕的劇壇新一代在踏出校門前的最後叮囑和期許。」(註一)現在重看這段文字感受良多，想不到還未踏出校門，學生們就要面對劇場工作者的兩大惡夢——中止演出及抄襲風波，倒算是一種提前的社會歷練。一直疑惑這個戲劇節為何叫「想不到」，原來「想不到」有兩個意思，一個是越想不到越要想，另外一個是意想不到。筆者是此觀看了兩個作品——《心之所欲》以及《不正常的女人》(另有一齣《一千零一夜》因較遲買門票售罄)。《心之所欲》是翻譯自當代英國女劇作家卡瑞．邱琪兒(Caryl Churchil)的”Heart’s Desire”，講述女兒Susy從澳洲回來，父母及姑媽Maisie卻陷入Susy回家前的那個時間困局，不斷重複同一時刻，似要達到某人內心想要的走向。雖然「心之所欲」的劇名比較「老正」，但情節卻比「不正常的女人」更不正常、更為跳脫，滿足了筆者對「想不到」的心理預期。一般製作可能追求嚴謹、精美，但有趣的是，《心之所欲》讓人難忘、啓發思考的卻是它不經意、没有計劃的「錯誤」。「錯誤」是很難重現的狀態、也是獨特的觀劇體驗，特以此文記錄一下：
在《心之所欲》中，父母和姑媽Maisie都重複呈現等待Susy回來前的時刻，例如是父母吵架、姑媽勸架，每次重複都會因為某些事項改變而出現不一樣的結果，例如母親憤而離家出走、有奇怪的政府人員上門調查等，這些重複似是因為Susy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扭轉悲劇的結果，因為當Susy響指後，整段劇情又會重來一次。每次重複，角色都要將場景調整至最初的模樣，其中母親在劇情中會一邊和丈夫吵架，一邊擺放碗、匙羹，裝著分湯，所以每次「重設」，飾演母親的演員都要逐一收拾餐具拎回後台，重現場景又要再次擺放碗、匙羹。母親的碗匙是放在舞台中央的一個大魚缸上的，上面蓋了塊板子當作枱。在其中一次重複中，母親不小心將一隻匙羹掉到盛滿水的魚缸中，由於水很深所以也没辦法拿回來，就這樣匙羹就一直留在魚缸中。這件看似「蝦碌」的事件，其實正好形象化地說明已發生的事是不可逆轉的，恰似是對劇本的一種回應——Susy再三重置劇情想得到一個她想要的結局，但無論她如何干預場景，不斷的重複暗示她始終得不到一個她接受的結局。而即使劇情不斷重複，但其實她無法重置所有事物，無法令甚麼事也没有發生過，就像那支掉落在魚缸的匙羹。其實無法重來惟有接受存在，讓過去成為將來，或許能以錯誤啓發成功，在某一點得到理想的結局。如果不能接受錯誤，或者只會如眾角色般陷入慾望的輪迴。
想不到戲劇節的演員主要是畢業班及三年級的同學，透過戲劇節的機會，讓更多人認識他們，甚至在畢業後可得到演出的機會，因此可理解演員們定必想將最好的一面呈現觀眾，而所演角色也相對較具挑戰性。在《心之所欲》中，飾演父母的演員固然面對很大挑戰，因為他們要將同一段對手戲重複多次，是追求一模一樣的重複還是有輕微的變化？情緒語調是否需有調整？都很取決於演員對角色及劇情的理解，看著他們在重複中展現的「同」和「不同」是種樂趣。筆者最深刻的角色是飾演姑媽Maisie的鄭旨希。實說以仿真度來評價，鄭旨希演的姑媽較欠「姑媽」這類角色特有的形態或「三姑六婆」感(也或者是對姑媽的刻板印象)，但戲情中後段她脫下外衣以閃亮的緊身造型勁唱熱舞，和她前段相對枯燥的劇情有了強烈的對比。前段越乾澀無聊，該段奇葩的熱舞就更添意料之外的喜劇感。而其中姑媽唱鄭秀文的《信者得愛》，開頭的走音其實是最為「想不到」、也是最貼近劇情中那種突如其來的奇幻開展的，就好像一個平凡角色在枯燥乏味生活中突然開了開關，有出人意料的「騎呢」行為（就像電影《食神》中的音樂家突然指揮、豬肉佬突然起舞)。查閱網上資料，鄭旨希曾參與音樂劇演出，相信也是唱得之人。這個走音只有一瞬，不似是刻意安排，更似是「錯誤」，但這個錯誤讓演出更為奇葩搞笑，也讓這個角色「活了」。香港劇場不乏音樂劇演出，但間或會感到個別演員過份著重要「唱好」而忽略了「演好」，唱歌時未能投入角色。姑媽這個角色在全劇雖然較為邊緣次要，但鄭旨希的奔放演繹讓筆者記住了這個角色，也記得這個演員，希望日後在舞台看到她閃亮的演出。
在網上搜到2023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的戲劇學院也曾就同劇《心之所欲》進行畢業製作，從網上發佈的劇照所見，佈景服飾較為華麗精緻。相較之下，香港演藝學院的佈景造型設計較為粗糙，看似出現各種「錯誤」的搭配。然而，這種看似「錯誤」的搭配卻反而產生一種怪異感，和劇中世界的扭曲性、特異性是相符的。最詭異的當數舞台中央的魚缸，這個設計在前述演出的劇照是没有的，和整體家居的佈置頗不搭邊。但演藝學院同學為何要特意在舞台中央放置一個魚缸，已達到想不到所以要想的戲劇節目的；而父親無端走入魚缸沉溺其中，代表甚麼意思？是反映某個人的慾望嗎？「魚缸裡的人」實在意味無窮，從空間的詭異性引發形而上的思考。如果說舞台中央的魚缸是肉眼可見的詭異，更吸引筆者注意的是姑媽一雙銀色閃亮的鞋子。姑媽一出場時穿著綠色花紋長裙，但腳踏銀色閃鞋顯得極為不協調，後來當然知道這是為配合後段的歌舞，但當下這種「錯晒」的感覺，正好和劇情重複但總是達不到協調平衡的調性相符。這種不經意的違和感，比起角色臉上精心繪製的面繪，更有效傳遞一種怪異感。反而精心設計的角色面繪雖然意圖塑造氛圍或構成視覺上的疑點，但反而讓角色的臉部表情看不清，呈現也稍為刻板化。
相較之下，想不到戲劇節的另一齣作品《不正常的女人》比較「正常」，表達手法相對平實，有精心搭配的佈景道具，甚至女人的衣飾都很強調她如何「變了一個人」，從無魅力、提出古怪要求的中年女醫生轉變為迷人、有交際手腕、精於談生意的風姿綽約女人。但精心的舖排也可能造成發揮上的局限。例如此劇全劇時長約2小時，中間設15分鐘的中場休息，因為換景需要，全場觀眾須要離開劇院，是一個較為罕見的安排。理解到製作方可能希望盡善盡美而不希望佈景道具的調整過程暴露在觀眾眼前，但也可以思考有無其他更有創意、更想不到的方式處理。現時前後段的呈現相對割裂，女人真像完全變了另一個人，令角色形象稍欠連貫性。飾演女人的演員譚安兒(Cast B)具相當表現力，只是她作為「不正常」的女人，觀者或難在她和男主角拉扯的過程中全面了解她(例如她的本心、她的真實意圖等），因此較難共感角色突然爆發的情緒，只能依靠演員直接輸出情緒，稍對表演的感染力打了折扣。話說筆者其實是在Instagram無意間看到《不正常的女人》的自製短片才對此劇產生興趣，可見不拘一格、突破常規的製作及宣傳對演出是多麼重要。
大眾認知的學校教育講求「正解」，但演藝演出應鼓勵創意、打破框架，要包容「錯誤」，甚至將「錯誤」轉化為成功的要素。希望各位在藝術追求上不怕「犯錯」，能跳出魚缸游到大海，開拓更廣更深的演藝之路。
註一︰見〈【演藝蝶影】「想不到戲劇節」〉(來源︰《文匯網》)。
劇名：想不到戲劇節2025——《心之所欲》
主辦：香港演藝學院
地點：演藝學院實驗劇場
觀劇場次：2025年2月5日 晚上七時四十五
網站：網頁
劇名：想不到戲劇節2025——《不正常的女人》
主辦：香港演藝學院
地點：演藝學院實驗劇場
觀劇場次：2025年2月7日 晚上七時四十五
網站：網頁
圖片來源：香港演藝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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