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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扭曲的愛和暴力對峙——《我們都一樣》(Normal)

「陳洛零」的個人頭像

《我們都一樣》(下稱《我》)(“Normal”) 是日出前劇場演出的第三個作品,劇本來自蘇格蘭劇作家安東尼.尼爾森(Anthony Neilson)於1991年的作品。內容是講述1931年的德國連續殺人狂Peter Kürten落網,為他辯護的青年律師Dr Justus Wehner 打算以「精神失常」來為他辯護。但在了解Peter Kürten犯案的動機、拜訪眾多的受害人家屬,甚至和他的妻子Mrs Kürten相遇後,Dr Justus Wehner卻陷入迷茫,跌入深淵。Anthony Neilson是英國評論家西爾茲(Aleks Sierz)形容九零年代英國劇壇”In-yer-face theatre”(直面劇場)的三大代表劇作家之一。直面劇場的其中一個較廣泛定義是指任何戲劇「揪著觀眾的頸背,搖到它可以接收到某種訊息」(註)。雖然”Normal”並未列為直面劇場的代表作,但不妨以此定義探索一下日出前劇場的《我們都一樣》(Studio深淵同行版),是否能讓作為觀眾的我們,感覺頸背被狠狠地揪著搖?有否接收到某種訊息呢?

《我》意欲傳遞某種訊息以引起觀眾思考,這個意圖是明確的。劇中的兩大命題:「何謂正常」及「何謂愛」都能用且顯又隱的方式呈現,不刻意不落俗套,引起思考又不過於說教。「何謂正常」方面,年輕辯護律師意圖從Peter Kürten的成長中找尋他精神失常的證據,但這個怪物冷靜理性,是有意識地進行殺害,意圖從殺害中獲得感官上的快感。劇中律師Dr Justus Wehner望向觀眾席,詢問疑似作為陪審團的我們,正是用顯性的方式正面挑戰觀眾,要求觀眾有自己的裁決。然而,這個問題不限於要考慮Peter Kürten是否正常,而是要深入探問「何謂正常」:年輕律師Dr Justus Wehner在和Peter Kürten及Mrs Kürten的交流中逐漸崩潰,無力自制沉淪,又是否陷入失常狀態?劇末暗示劇中多年後大批人變為怪物,似暗示二次大戰德軍對異族的屠殺,又昇華了主題。而「何謂愛」這個問題的討論一開始是出現得頗突兀的,很難想像為什麼律師和疑犯的對話中會問到這個問題,但隨著劇情的開展,包括Mrs Kürten的介入,這個討論變得更具目的性。Mrs Kürten這個角色將前述的兩大命題用自身的選擇完整結合,我們更難評價Mrs Kürten是否正常,圍繞Mrs Kürten的那種情感是否「愛」,還是「愛」到底是什麼。雖然没有看過原版,但香港版的《我》演出應該頗忠於原著而没有太大「本地化」調整。對於一九二零至三零年代、處於一戰及二戰之間的德國社會,香港觀眾未必能有太大體會,但即使如此,以上兩個主題不受文化差異所限,也基本上能很有說服力地展現。唯一要考慮的是,相對於劇情提出的一連串問題,中文翻譯劇名《我們都一樣》似是早下了一個判斷、一個結論,稍為削弱了劇中可能無解的爭議。而「我們都一樣」、「深淵同行」的題目雖然拉近距離,製造共情,但劇本其實反似要求觀眾作為陪審團,以一個抽離、客觀的態度直視事件,因此這個題目的翻譯值得斟酌。

上文題及《我》展現命題很有說服力,而演員對此功不可没。三位日出前劇場的成員演出無疑是「搖動」人的,其中以黃瑤演出的 Mrs Kürten最有效傳遞出角色病態的愛情,表現出温柔的暴力此看似矛盾的概念。巧的是,筆者在早前的文章〈《六號病房》︰無法抹去的蒼白〉形容黃瑤有「瘋女」感,而恰好此劇就表現她這種特質,而讓人驚訝的是,她出場時温婉嫺熟的氣質、輕柔的詢問,與她瘋狂、扭曲的精神世界構成了一種矛盾的混和。她末段擁抱丈夫中的眼神混和了柔情、寂寞、滿足和瘋狂,動人也讓人心寒。黃瑤是此演出不但飾演一個非常合適的角色,更以她細膩的演技演活這個寫得優秀的人物,令這個劇本所涉的情色、暴力原素以一個恰到好處的方式呈現,也成功地將此角要引起的訊息帶出。而飾演Dr Justus Wehner的董朗生在劇中要唸大量的對白,包括去信父母的獨白以及和疑犯及其妻的交談,雖然以唸對白表現人物可能不是這位演員的專長,未必能單以唸對白就構成具感染力的演出,但幸好導演嚴頴欣改變主意,將此劇由一個讀劇改為一個完整演出(根據演後分享),讓一些眼神、肢體語言及舞台效果幫助豐富角色的表現,令大量獨白的演出不致太過呆板。而李肇桐飾演有杜塞爾多夫吸血鬼之稱的連續殺人狂Peter Kürten,在歷史上真有其人,但1931年Peter Kürten已屆四十多歲,因此一些對白如稱律師Dr Justus Wehner為「𡃁仔」等就免不了違和感,而飾演一個變態的殺人犯角色難度極高,李肇桐的版本雖不至「人角合一」,但也成功演出此角色能言善辯、風流迷人具女性緣、以及冷靜瘋狂等特質,演出深刻具說服力。

而令此劇得以有「揪著觀眾的頸背搖」、令觀眾無法不「直面」劇場的,還有此劇的舞台設計及燈光效果。此劇的演出雖然是在類似課室的空間(大埔藝術中心前身就是大埔官立中學),空間較狹小,但具心思的空間運用及直接有效的燈光設計亦令觀劇體驗變得立體。例如有一段停電全場漆黑的一幕,觀眾可以共感Dr Justus Wehner在漆黑中與連續殺人犯共處的恐懼,無處可逃的感覺讓Peter Kürten的聲音變得份外讓人難受。其次,表演區被設在兩側觀眾席中間,也基本上令觀眾無法不近距離直視演員,在某些較尖銳、衝擊性的場景,這種「In-yer-face」的感覺就更為強烈,觀眾可以近距離觀察到演員痛苦的表情,令觀眾也無法對這種痛苦視而不見。這個設計讓人聯想到Peter Kürten成長的環境——全家都住在一個狹小的房間,無法對不堪入目的暴力場景視而不見。而另一例是Dr Justus Wehner 掃視全場,對陪審團作出發問,就仿似在法庭中的設置,令人無法不思考問題的答案。其實觀眾席的設計也頗巧妙,在某些場景的燈光會讓兩側觀眾可以望到對方,因此觀察觀眾對演出的反應,例如視線聚焦在那些角色,也是一個頗特別的劇場體驗;而另一方面,這種設置亦代表觀眾同時無法逃離別人的目光,也似乎是一種「In-yer-face」的隱含設計。

有寒冷的黑夜才能突顯日出的温暖和美好,追求幸褔不代表對世間扭曲的愛和殘暴視而不見。日出前劇場的介紹寫「越是無眠的晚上,越渴求温柔的故事」,這次劇團為觀眾帶來一個「温柔的暴力」故事,讓人體會到世間事物的矛盾及複雜,譬如扭曲的愛如何為世間帶來詛咒、暴力和毁滅。這次演出不再局限於傳遞單一的感覺和關係,而是活用了「地利人和」,構建出一個感官豐富、搖動人心、挑動思考的劇場。

註︰原文為「The widest definition of in-yer-face theatre is any drama that takes the audience by the scruff of the neck and shakes it until it gets the message.」

劇名:《我們都一樣》”Normal” by Anthony Neilson
劇團:日出前劇場
日期︰2024年8月 晚上八時
地點:大埔藝術中心504室Central Perk Studio
網站︰《我們都一樣》ARTMATE的頁面

圖片來源:《我們都一樣》在Artmate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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