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地

對於一條褲製作的《撒旦狂筆》(下稱《撒》)，筆者是因為導演胡海輝曾言這次演出可能在香港之後也看不到而買票入場。看畢此劇，深有同感，覺得胡導演所言並非嘩眾取寵或空穴來風，慶幸自己能夠在此時此地欣賞此劇。《撒》翻譯自Doug Wright 以薩德候爵為藍本的舞台劇本。原作1995年在華盛頓首演，及後在紐約的百老匯上演，演出大獲好評。據翻譯兼導演的胡海輝表示，是此演出翻譯忠於原著、相較於電影版的改篇，較少情節上的改動。

薩德候爵是十八世紀的法國貴族，他荒淫無度、惡名昭彰，牽涉在多宗虐待及暴力的案件，被法國國王下令通緝，關在森嚴的巴士底監獄。在1790年間薩德雖然被短暫釋放，甚至成為國民公會議員，但他因拒絕交出財產而多次被關在監獄及精神病院，直到1814年死去。薩德的人生雖然多在關押中度過，但他可以讀書、書寫，其獨處的時光反而滋養他的創作。例如他被關押的日子竟成為他創作的高峰︰他在巴士底監獄期間創作《索多瑪120天》、《瑞斯丁娜，或喻美德的不幸》等著名小說，前者更翻拍成電影，成為禁作的代表。薩德的創作雖然極具爭議，但他主張藝術不受限制，崇尚自然的人性表達，甚至對社會、制度的批評，對藝術及哲學對後世不無啓發。

《撒》的時代背景就是薩德被關押在查朗頓精神病院時的遭遇。院長高勒德醫生受薩德夫人雲妮．蓓拉姬所託(或所賄)，禁止薩德的任何創作——他要求負責管理囚犯的古米亞神父没收薩德的書籍、鵝毛筆及紙，當薩德用紅酒將小說寫在衣服時，他連紅酒及衣服也奪去，務求想盡方法禁止薩德的創作。當薩德冥頑不靈，甚止薩德的創作行為意外令無辜的人喪生後，古米亞神父甚至以酷刑懲罰薩德，最後似乎誤入歧途，導致更大的悲劇。

先下結論，筆者認為《撒》劇之佳，在於它的「踩紅線」貫徹到底，與薩德創作理念一脈相成，夠狂夠放，開拓了創作自由的討論(以致爭論)。劇本方面，《撒》的立場雖不是完全認同薩德的性論，但它偏向同意薩德的創作理念——薩德為創作犧牲無悔，至死不休；支持薩德的忠實讀者洗衣工瑪黛蓮明知有危險，亦選擇幫薩德傳閱故事。相比之下，阻止薩德創作的高勒德醫生瀆職受賄，公財私用；古米亞神父道貌岸然，滿口仁義但實則滿手鮮血。高勒德醫生及古米亞神父「腦補」裁縫故事一段尤為出色，不單反映此兩個角色的歪人歪念，還暗諷當權者的「上綱上線」、無中生有。此外，劇中一些關於創作的爭論也深具啓發性，例如創作者是否需為作品對讀者、社會影響而負責？這些問題也深化對創作自由的討論及思考。Doug Wright 創作此劇時有其時代背景，回應當時美國政府對創作自由的打壓，因此以薩德此性暴力的標誌性人物為載體，表達對創作自由的提倡，強調藝術不應受打壓及限制。或者選擇演出此翻譯劇，也有劇團於此時此地想表達的心聲及呼求？

此外，此劇的演員演出，絕對擔得起劇本人物描寫之狂。說來慚愧，筆者對魯文傑表演的印象，只停留在某電視台的綠葉演出，從無想過他在舞台是如此耀眼奪目。魯文傑一方面「訓身演出」，成功展現薩德候爵的狂放、毫無底線，入型入格；另一方面，魯文傑表現薩德筆下小說橋段的情色故事，咬文嚼字，用貴族優雅的聲線道出淫穢的故事，感覺怪異新奇；與牧師辯論，字字珠璣，又表現薩德對社會、文學的理解。薩德聽聞忠實讀者的不幸時，雖表面故不在意，但魯文傑演出其內心的感慨。在魯文傑的演譯下，薩德展現人物的複雜性、他的渴望和執著，令這個角色形象豐富，呈現反派的人格魅力。其他配角也演得相當不俗，例如伍潔茵演的候爵夫人，誇張幽默，反諷性絕佳，展現熟練的演技；喬寶忠演的醫生，為俏為妙，其虛偽的聲調及語氣「言猶在耳」；演洗衣女工瑪黛蓮的羅正心演出人物的天真純良、惹人憐愛，比演醫生夫人更契合角色。而神父可算是劇中變化發展最多的角色，演出很視乎演員對角色的理解。李景昌演出較傾向神父表裡一致，前期心善不忍到後期手刃薩德，不是太看到明顯的演出分別。雖然情節來看，神父應該已精神錯亂，失去理性。但李景昌演的神父，不是很歇斯底里的類型，似乎更多是淡淡的傷感及懊悔。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舞台設計及舞蹈演出，令陰暗的氣氛拉滿。開場的瘋人群舞，像極地獄的群魔鬼怪，令人毛骨悚然；至中段瘋人們覆述薩德故事，觀眾隱約感到有甚麼可怖的事一定發生，恐怖感拉滿；到末段群舞陪著重活的瑪黛蓮成為神父的幻覺，其略為性感的舞台服飾及肢體動作，又呼應了神父壓抑的慾望和幻想，迷離可怖。《撒》的群舞角色，是筆者觀賞過最有效展現舞台氛圍、傳遞故事劇情，甚至藝術式地移動舞台道具的表演之一，值得讚許。總括而言，《撒》的舞台設計、燈光音效、服飾雖非十分精緻，但卻簡單有效，舞台側的十字架(是否帶有褻瀆宗教意味就見仁見智)、突如其來的尖叫聲、薩德寫滿字的衣服等，皆令人印象深刻，又呼應劇情，整體完整連貫。

劇雖名撒旦狂筆，表面意指撒旦般的薩德筆下狂暴淫邪。但看畢此劇，又覺「撒旦」另有其人，狂筆或另有所指。創作有自由，觀眾也有理解自由，是否同意此劇觀點，悉隨尊便。但以藝術性而言，此劇之「狂」突破界限，港版演出一脈相承，編、導、演完整連貫，是為佳作，相信觀眾定有同感。

劇名：《撒旦狂筆》(Quills)
劇團：一條褲製作
地點：高山劇場新翼演藝廳
觀劇場次：2023年4月22日 晚上七時三十分
場刊︰連結

圖片來源：一條褲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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